江賢二與策展人李梅齡對談
2025/10/25 15:00 — 2025/10/25 15:50
藝術家:江賢二
主持人:蔡慈懿(江賢二藝術文化基金會執行長)
2016年亞洲大學現代美術館「大破大立」展覽,時任館長的李梅齡邀請包括江賢二在內的四位藝術家參展。經過十年,江賢二的創作給她的感覺「越來越年輕!」。她形容觀眾能夠在園區裡就像是愛麗絲夢遊仙境的愛麗絲一樣,在自然、建築與江老師的創作中不斷發現驚喜。
(為便於閱讀,以下內容略經整理)
主持人(蔡慈懿執行長):
我們和策展人李梅齡館長的緣分可追溯到2016年。當時她是亞洲大學現代美術館的館長,邀請江老師參與名為「大破大立」的展覽,共有四位藝術家展出。
我也很好奇,當時在「大破大立」這個主題之下,為什麼梅齡館長會想邀請江老師參展?而現在是2025年,十年過去了,您又看見了怎樣不同的江老師?
策展人李梅齡:
我看到的江老師,是越來越年輕了——那種年輕,是心境上的。就像大家看到畫面裡那些明亮的黃色、澄澈的天空藍,都散發著一種快樂。而老師的畫中也有那種寶藍、深藍的色調,讓人感覺好像進入了某種思維的深處。
當我們在佈展的時候,老師也會考我們。他就坐在那邊,問我們:「你們對這幅畫有什麼感覺?」大家都知道,抽象畫本來就是創作者表達心境的方式,所以現場每個人都講了自己的感受。後來老師問到我,我就對老師說:在我的記憶裡,藍色讓我想到年輕時的經驗。那時候我在《中國時報》工作,常常要去國外洽談展覽。晚上走在街道上,所有大樓的燈光都亮了起來,但身在異鄉,事情不一定都能談成。那時候的我,就像走在這些畫裡的光景之中。
所以我告訴老師,這些畫讓我覺得好像回到了年輕時的街景。那些瓶瓶罐罐,就像時間的流動,是光影的痕跡。後來大家問老師:「老師,那你到底在畫什麼?」老師笑著說:「你想太多了,我只是畫外面那棵黃椰子樹被光照亮的那一面。」
但其實,光影本身也是時間。老師在這些平面的畫作中,把運動感、把時間都表現出來,讓每一位觀眾在不同的時間進來,都能看到自己心裡的詮釋。
我再多占用大家一點時間。大家如果不是第一次來這裡,就會知道老師把整個空間都當成一件作品。所有的一切都是「現在進行式」,每個人在這樣的光線底下走動,就像走進老師筆下的色彩世界。每一位今天帶回家的,都是你自己的記憶。在這樣的交錯與交流之下,江賢二藝術園區會成為台灣藝術史上非常重要、具有代表性、甚至開創性的地方。因為老師把整個空間都當成他的作品。
在第三展間看到的雕塑,就是他和建築師說:「我的房子要蓋成這個樣子。」所以走在這裡,你會感覺到每一次來,光線和海水的波光都不一樣。今天可能帶著一點淡紫色,有時天氣好時又會轉為綠意,這些變化一路延伸過去,就像愛麗絲夢遊仙境。每一個點、每一個景都需要一個人走進去——而這個人,就是在座的各位。
或許我講的不是老師要講的,但對我而言,每個人走進這裡,都是在為自己的生命設下一個座標。而這些座標,也都是江老師創作理念的靈感來源。
主持人:
抽象畫的美,就是每個人都能有自己的詮釋。譬如這幅畫,對我來說,它畫的就是老師的生活。老師很喜歡把生活當成創作的題材。上一檔展覽,這裡掛的是老師創作的《詩情畫意》,可以感受到他在空間中作畫的那種期待與心情。你看那些瓶子、那些顏料,其實都是老師每天生活的一部分,是他日常的片刻。除了這麼多新的作品,我們也發現老師這幾年開始重新回顧過去的主題。
像《百年廟》這個系列,從早期的龍柱、佛像、燭光,一直到旁邊那些以雕塑呈現的作品,都展現了他對時間的思考。而《歐洲隨筆》裡,也可以看到一些像《巴黎聖母院》的影子。
請老師談談,為什麼會想重新回顧、再創作這些過去的系列呢?
江賢二:
剛剛梅齡館長跟我們執行長都講得太棒了,其實我什麼都不必講也可以(笑)。
我先說明一下,我們今天不是什麼很嚴肅的研討會,我希望大家用很輕鬆的心情。剛剛兩位講的,差不多也就是我的生命與想法的縮影。所以我等一下也希望有機會讓大家發言,我知道很多人心裡都有想問我的事——也許想罵我的也沒關係(笑)——都可以講一講。
剛剛問到為什麼我最近常常又回到以前創作的系列。其實,我從幾十年前就有一個「不太好的習慣」:每一次新的展覽,我都一定要創作新的作品。雖然我六十年的作品已經夠展出了,把舊作搬出來就好,但我就是有這個壞習慣——每一場展覽都一定要為那個空間重新創作。這是沒辦法的事。
所以這幾天就有人問我:「老師,你怎麼又瘦了?」我說,因為我每天都在為新的展覽忙啊,當然會瘦一點。不過我還是很高興,因為每一次新的展覽,都是一次新的挑戰。
像這件《百年廟》,有燭光的那一系列,是我二十幾年前回台灣時開始畫的。那時候我並沒有計畫要永久回來,只是因為我父親年紀大,跌倒生病,我得常常回來探望。結果一回來,我才發現——我怎麼可以把台灣忘了這麼久?於是我立刻傳簡訊給當時的女朋友說:「我不回去了。」因為我的習慣是這樣——我喜歡到新的地方,但每到一個地方,我一定想要工作。不是一般人那種旅遊的心情,而是因為我對那個地方有強烈的感覺,就想要創作。
像《百年廟》、《海的聲音》,這些作品的靈感都來自我生活的環境。我的工作習慣是這樣:雖然繪畫時會戴手套,但因為手容易流汗,塑膠手套很不舒服,所以我常常十分鐘就要換新的。換手套時會用衛生紙擦手、擦桌面。十幾年下來,留下了很多用過的衛生紙,上面都有不同的顏色痕跡。每次看到這些舊東西,我都覺得很美。當時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留下來,只覺得不該丟掉。結果一直到這幾年,我才開始用這些東西創作——像《百年廟》系列,就是用超商買得到的最普通衛生紙,加上油畫顏料,重新組合。
《百年廟》這個系列,則是這幾年園區施工時,我開始用工地的廢料創作,讓那些材料變成新的生命。如果大家有機會去看幾個展廳,就會發現我從五、六年前就開始這樣做了。我剛回台灣的時候,大多還是平面繪畫。那幾年,幾乎每一年或一年半,就在誠品辦一次展覽,作品幾乎百分之百都是平面畫。可是這幾年,我老實講——創作越來越不守規矩了。
也許是因為平面畫太久了,我這個人對新東西總是好奇。雖然我是一個很規律的人——每天早上幾點起床、喝咖啡、吃早餐、聽同一首音樂——但另一方面,我又非常想嘗試新鮮事物。所以像《百年廟》、《無言歌》這幾個系列,都是我想用新的方式去呈現舊的主題。時空不一樣了,我的想法也不一樣,就想用新的材料、新的表現方法去嘗試。結果出乎意料地還不錯,還可以展出(笑)。
策展人李梅齡:
我可以補充一下嗎?我覺得江老師剛剛講的,其實要跟大家分享的內容很大,但如果要用一句話來說,就是——江老師的生活與生命,永遠都在「進行式」。
這個「進行式」,我們可以從他剛才提到的那位女朋友就看出來。其實那位女朋友,是老師從大學時代就認識的,一路陪伴在他身邊,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位夫人。雖然不是太太,但他永遠都把她當成女朋友——這就是他人生的「進行式」。
另外,像《百年廟》這個系列,也是這樣的延伸。那是他在龍山寺看到的一道光,之後在生命中所經歷的每一件事、每一個善念,甚至那些「不要的」紙張,對他來說都充滿意義。
我曾經問老師:「老師,您在創作的時候用的是壓克力顏料嗎?」因為壓克力比較便宜,也乾得比較快。老師回答:「沒有,我只用油畫顏料。」我就說:「哇,那很貴耶!」
所以大家如果看老師的鞋子,就會發現上面滿是顏料,像梵谷《星夜》的色彩一樣;他的褲子、他的衣服、他的周邊,全都是顏料的痕跡。那就是他生活的一部分。
大家在第二展廳的小間裡可以看到——他對社會、對藝術、對異鄉生活的感受:要融入別人的文化,同時又要保有自己的特色。那種修行與節操,其實是可以感覺出來的。
我曾經跟朋友說,江老師是藝術界「最後的貴族」之一。他保留了創作的正統精神,但同時也不斷創新,勇於嘗試不同的想法。而這些主題,也隨著時間不斷轉變。
從第一展廳到現在的作品,從面對生命的壓力與問號,到如今的《光之花園》,彷彿走進花叢,又能不沾一絲塵埃。那份瀟灑與自在,正是江老師創作的狀態。
主持人:
謝謝梅齡館長的分享。其實剛剛提到「嘗試不同素材」這件事,我自己也非常有感。
譬如說,江老師在長島居住的時候,曾經把當地的沙子混入顏料中,成為畫面的材質,創造出一種非常特別的質地(texture)。而這一次,他也重新創作了台灣、台東版本的〈無言歌〉。老師,能不能請您談談——您是不是特別希望在畫面裡,能讓人感受到時間的流動、有地域感?或是那份屬於人的溫度?
江賢二:
其實我的創作——也許大家從過去的一些訪談或書裡都看過——每天影響我創作最大的,有兩個元素:第一個就是音樂,尤其是古典音樂。我從年輕時就一直聽古典音樂,不過這幾年搬到台東之後,古典音樂在我生活裡的比例大概只剩三分之一、甚至四分之一。這可能跟年齡也有關。我平常的工作習慣是早上六點半起床,工作到十點半。那段時間是我一天中效率最好的時候。十點半以後,我就會開始聽一些比較輕鬆的音樂——像是爵士樂或流行歌。最近這幾年,反而聽得最多的是拉丁歌曲。雖然我聽不懂歌詞,但從旋律就能感覺出來:啊,這是一首情歌、這是什麼的歌。
像剛剛主持人提到的〈無言歌〉,這系列最早是在我住紐約長島的時候創作的。長島的自然環境,和台東其實有一點相似——都是靠海、有風、有光。只是長島面向的是大西洋,那裡的海不太一樣,很少看到我們台東這種深藍色。長島的沙比較淺、顏色也比較柔和。而台東的海邊不太一樣。第一,海灘比較少;第二,地理環境不同,所以沙子的質地也完全不一樣。
我當時在長島創作的那一件〈無言歌〉,其實靈感是來自孟德爾頌(Mendelssohn)的音樂。那張作品我用的是長島海邊的沙,還有我畫室附近壁紙上的灰砂,再混合油畫顏料一起完成的。這幾年因為園區在施工,有很多來自台東的沙土,我就想起那時候那件作品。那張〈無言歌〉是我一生中唯一畫過的一張,但最近幾年,我又重新創作了七、八件新的〈無言歌〉。這些新作品最大的不同,就是我用上了不同的沙——長島的沙、畫室附近的沙,以及現在台東土地的沙。對我來說,這些自然的材料,就是環境給我的靈感,也象徵著我生命不同階段的記憶。
主持人:
老師真的很厲害,剛剛提到衛生紙、沙子,這些生活中最普通的東西,都能成為他的創作素材。我們大家也可以學習,去觀察、收集自己周遭生活裡的小素材,未來也許都能像江老師一樣,從日常中找到靈感。
策展人李梅齡:
我想補充一下。基本上,在二十世紀初「純繪畫」的概念就已經被打破了。畫得再像、再真——即使蜜蜂會飛來你的花上——它也終究只是平面,並不是真的花。所以藝術家開始思考:平面如何和立體產生互動?
江老師的創作,正是一種在藝術中不斷追求創新、尋找新的表現方式的思維。這點很像趙無極先生,他晚年有一段時間也用瀝青潑灑在畫布上,再上色、堆疊出新的肌理。如果大家仔細看這一間展廳(2-2展廳),不論在技法、構圖,或藝術語彙上,老師想要傳遞的訊息其實非常多。這種「多層次」的語言,又呼應我們一開始講的——整個園區的存在本身,就是一個「進行式」。
所以,也許等到下一次大家再來,老師又會有全新的創作。這樣的期待本身,就是一種快樂。你看,他前陣子去了葡萄牙,就誕生了這麼多新作品。有些作品上有簽名,有些沒有——那也代表這些作品還在生成之中,老師隨時可能再繼續延伸或改變它們。
我覺得當代藝術家往往會以各種素材、媒介去反映他們關心的議題:有人關心社會,有人關心戰爭;但江老師的創作,則更關注生命與自然的對話。
主持人:
對,比如說,有些藝術家創作會與社會議題或戰爭相關。但老師的作品,不論是繽紛的畫面,或是像過去《巴黎聖母院》系列那樣帶有冥想氣息的色調,都圍繞著一個主題——「光」。可不可以請老師談談,為什麼「光」這件事情,一直是您想呈現的核心?
江賢二:
我也常常在想這個問題。事實上,每個人的差別都在於如何看待「光」。常常有觀眾問我:「老師,你是不是基督徒?是不是佛教徒?」從我開始展覽以來,這樣的問題就很多。我通常會回答——這跟「光」有關。我相信,不管你是天主教徒、基督徒、佛教徒,各種宗教的精神宗旨其實是一樣的。第一個一定是「光」,然後是「compassion(慈悲)」,再來是「希望」,以及「人與人之間的互相關懷」。
我年輕時,還不怎麼懂事的時候,我希望:有一天我要當傳教士。當時其實也不知道我要傳的「教」是什麼。但是慢慢、慢慢地,我當了一輩子的藝術家,我覺得——藝術就是我的工具。身為藝術家,其實我的心裡和所有人一樣,那道光都是一樣的。
主持人:
或許正是因為老師畫中的「光」象徵著希望,所以當觀者在觀看時,會在畫面裡找到一種安慰與情感的共鳴。也因此,大家都這麼喜歡老師的作品。我想請教梅齡館長,在這次這麼多不同的畫作中——特別是您擔任策展人時——有沒有哪一幅作品,是讓您印象特別深刻的?
策展人李梅齡:
其實這個問題,就像剛剛老師說的,是一個很大的「大哉問」。要從老師這麼多時期的作品中挑出「最喜歡的一幅」,真的不容易。對我們學藝術史的人來說,每一個時期都有它的代表性作品。但在這一次展覽裡,我唯一對老師有的「小要求」,就是希望能展出那一幅他送給女兒的畫。那幅作品現在就在第三展廳,也就是承翰館那邊。畫面下方是蓮藕,有一抹粉紅,還有像葉子般的形象。那是老師送給女兒的生日禮物。
我記得那時候老師好像六十歲?
江賢二:
(笑)二、三十歲!
策展人李梅齡:
(笑)總之,對我來說,那幅作品非常特別。因為在老師的作品裡,很少出現這樣的「溫柔」。從年輕時期開始,老師就把藝術當作一種信仰,畫中的光,是他心中的信念。所以他的作品,不論早期或現在,從技法、構圖到整體呈現,都追求極高的完美。
他花在每幅畫上的時間都很長,也極其嚴謹。但這幅要送給女兒的生日禮物,卻不一樣。畫面帶有水墨的柔和感,也有一種像蓮藕般支撐上升的力量,那是一種很細膩、很溫柔的感覺。對我而言,那是少數能看到老師內在情感流露的一幅作品。如果要說哪幅畫最讓我感動,我會說那是「一個父親的光景」。
主持人:
真的,老師在畫裡很少直接呈現對家人的愛,那幅畫讓人很驚豔。其實我覺得,從承翰館到戶外展區,再到這裡的展覽空間,整個策展的動線中,都可以感受到老師對「光」的追尋。走出室內後,戶外的雕塑作品也和自然光對話。現在園區裡的植物長得非常好,陽光穿梭其中,讓人感受到自然的光與風的節奏。
而走回這個展間,則能看到老師把光的印象濃縮成色彩與能量。我想問梅齡館長,這樣的策展動線與感受,是否本來就是您和老師共同設定的?希望觀眾能在路徑之間體會這樣的過程?
策展人李梅齡:
我要先聲明一件事情——老師說我是策展人,但真正的策展人是老師(笑)。作品是老師的,整個展覽的概念和想法也都是他發想的。我的工作,更多是在幫忙整理、排列,把老師的構想實現出來。這也正是江賢二藝術園區最特別的地方。
就像我們一開始提到的——每一位進到這個園區的觀眾,他的觀看與感受,對老師而言,都是這個「進行式」創作的一部分。
老師甚至會根據觀眾的反應,重新思考或調整他的作品。所以每一個時段的觀眾、每一次的展覽現場,都是充滿能量的,也可能成為老師下一次創作的靈感。我真的很難想像,老師在創作時甩顏料、轉畫盤,那需要多大的力氣!對我來說,園區就是一個「正在進行、充滿能量」的藝術現場。
而且這整個園區的存在,也代表了台灣企業贊助藝文的一種新模式。以前企業的贊助可能是一檔展覽結束就結束,但現在很多企業願意長期支持,持續投入,讓園區每一次呈現都能有新的變化。下一次的策展,也許又會跟老師討論出不同的方向,但無論如何,每一次的展覽,都是老師的創作延伸。
江賢二:
我補充一句。剛剛策展人說,她挑的那一幅粉紅色的畫——我送給女兒的那一張——她覺得很溫柔。其實我要說的是:我每一張作品都很溫柔(笑)。仔細看,最少都要說「很優雅」。
策展人李梅齡:
是(笑)。
江賢二:
至少我剛剛講的這幾句話——這幾句就是我吸引我女朋友的(笑)。我每一張作品,其實都很浪漫、很溫柔。
主持人:
我覺得在園區裡,真的有很多特別的地方。尤其是這一次,我們還開放了老師的畫室,讓大家可以參觀。對一般人來說,一定很好奇——藝術家到底是怎麼樣,從靈感轉化到畫布上那些色彩與構圖的。
因為事實上,老師這一生到過非常多地方,也在不同地方創作過。我們從資料上看到,老師在巴黎時的畫室有閣樓封窗;剛回台灣時,在錦州街的小公寓;後來搬到關渡,再到現在的台東。可不可以請老師幫我們談談,在這些不同地方的畫室中,創作的感覺或想法有什麼不一樣?
江賢二:
我這輩子啊——我跟我女朋友都很喜歡搬家。不管是在紐約還是台北,我搬過幾次都算不清了。對我來說,「家」對創作的想像力是一種保護。到一個新的地方,就會有新的能量。
像今年夏天我們去了巴黎。結果在巴黎我幾乎沒創作,反而有點緊張。大部分時間都在里斯本,因為那是我第一次去的地方。對我來說,一切都很新鮮。巴黎太熟了,遊客也太多,讓我靜不下來。我在巴黎一定會住拉丁區、去那幾家固定的咖啡館,但那次真的太吵、太擁擠了。相較之下,里斯本就有點像我二十幾年前第一次回台灣,那種新的衝擊力很大。所以每天除了去咖啡館,就是在創作。
我有一個習慣——不管在哪裡、不管年齡多大、不管時間多短,我的畫室一定要和住家分開。我一定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空間。我女朋友從來沒有看過我在創作,她一輩子沒看過。她也常跟朋友說:「我才不要看江賢二工作!」(笑)其實是我不讓她看。現在的助理幫我很多忙,他們也都知道不能在我旁邊。我雖然不會用命令的口氣,但會暗示他們去忙別的。因為只要有人在旁邊,我就無法專心創作。
所以無論畫室多小,我都堅持要和住家分開。到台東之後就不一樣了。剛搬來的時候,畫室很小——像個鐵皮屋或貨櫃屋那樣——但心情完全不同。因為台東整個大環境就像是我的畫室。
我會把窗子全部打開。其實這十幾年來,尤其在2018、2019那幾年,我幾乎有三、四年的時間都在戶外創作。那時沒有門,也沒有屋子可以遮風擋雨,可能就是因為這樣,我變得這麼瘦。
主持人:
不過老師還是一樣帥(笑)。而且因為這次的展期會到明年(2026)8月31日,感覺在這段時間內,或許也可以讓老師再去別的地方住一段時間,換個環境。這樣回來之後,我們又能看到完全不同的作品。
另外,我想對一般人來說,抽象畫並不是那麼容易親近。那可不可以請梅齡館長,以藝術學者的角度,談談要怎麼引導大家去認識、去欣賞抽象畫?
策展人李梅齡:
其實對於在座的各位,我想大家都能體會——我們的觀看方式,隨著時代一直在改變。從農業時代、工業時代,到現在的 AI 時代,人與世界的關係都在轉變。
農業時代的特色是「資訊慢、情感近」。你家發生的事,沒幾天全村都會知道。但到了工業時代,人們住得近、卻彼此陌生;可能只是點頭之交。生活方式改變了,我們觀看世界的方式也跟著改變。舉個例子——過去我們在農業時代看一個東西,可能會靜靜凝視九十幾秒,但現在我們滑手機,一秒鐘不喜歡就滑掉了。這說明了,在不同的時代裡,我們的觀看焦點也不斷在變。人類發明火車後,視覺經驗第一次被「速度」改變。以前我們是定點觀看,後來一切景象都在後退、流動。光與影不再是靜止的,而變成一種移動的時間。
所以,當你走進江賢二藝術園區,從樓梯一路走進展廳,每一步都有你的影子。你帶著自己的動機與情緒前進,而你所看到的光與景,也在移動、在流動。在這個速度時代,情感和形象都變得模糊,不再是固定的。
也就是說——抽象藝術,反而讓我們有更大的空間去「感受」。不像具象畫告訴你「這就是母愛」、「那是神聖」,抽象畫提供的,是一種開放的對話。就像我看老師的畫時,會聯想到自己在異鄉街頭走著,那不是我們的國家,我去談事情、街燈閃爍,那些畫面都成為情感的投射。對我來說,那就是「時間的流動」。
江老師在創作時,會順著光線,把原本黃色的瓶罐畫成藍色,那是一種光影與時間的轉化。所以抽象畫,不只是畫面,而是一種時間的延展與情緒的流動。抽象藝術給觀者更大的自由。它讓你可以在作品前,投射自己的情感、創造自己的想像。它不提供「標準答案」,而是邀請你參與、對話。如果你看了一幅抽象畫,覺得「我不喜歡」,也沒關係。你可以轉頭去看下一幅——因為抽象畫的價值就在於,每個人都能找到屬於自己的感受。而當你看到的畫面,與別人感受到的不一樣——那正說明你是獨特的。這也是抽象藝術最美的地方。
主持人:
最後一個問題想請老師談談,接下來對園區有什麼新的期待?或者在創作上,您還想嘗試什麼新的想法?
江賢二:
我想嘗試的太多了。我常常半夜三點醒來,都在想「還能做什麼」。
其實我對這個園區的期待,剛剛梅齡館長也提到了。就像我常說的:一件作品畫完,就不再屬於我,而是屬於大家。而我永遠都在往「明天」看,不太留戀過去。我有個壞習慣——如果看到五年前、十年前的作品,只要覺得有一點不一樣的感覺,我就會想改。最糟的是,有一次收藏家看到照片、想收藏那幅畫,結果幾個月後問我:「老師,那張畫還在嗎?」我才發現,我早就把它改掉了(笑)。
所以說,與其說「期待」,不如說我希望這個園區能一直帶給大家不同的感覺。藝術當然重要,但我對這個園區的期待很簡單——等一下大家可以去看那件藍色的三角形作品,上面有幾個字,那就是我的心願,也代表我對園區的期許。我希望,這裡能讓每一位來訪的人,都感覺到一點點不一樣的東西。特別是希望家長們能帶小朋友、帶下一代一起來。這是我最大的期待。
主持人:
其實昨天老師就帶我到那幾個字前面看,他說:「我們不可能每天都在這裡接待每一位來賓,所以希望留下這些字,讓他們自己感受。」
那幾個字是—— 「天空很藍、風很輕,希望明天比今天更美好。」
我想,江老師一直希望,每一個來到園區的人,離開的時候都能帶走一點幸福感。也許明天會有很多未知,但如果在這裡能得到一些正面的能量、讓自己更有勇氣去面對生活,那就是老師最大的心願。所以,也很謝謝大家今天能來到這裡,希望大家享受在這樣的空間裡,也歡迎大家常常回來。
江賢二:
其實那句話,就是我對大家打招呼的方式。我不可能一一親自說「歡迎你來」,但那幾個字,就是我想對每位來的人說的話。
[觀眾提問]
觀眾A:
在「印象」與「抽象」之間,老師是怎麼拿捏那個尺度?或者,有沒有一個自己遵循的方向?
江賢二:
我會選擇比較抽象、形式比較簡單的表現方式,是因為我的個性——我這個人不喜歡處理很複雜的。但針對你的問題,我覺得這個世界沒有真正「抽象」的東西。(比如)一個線條,都是可以從竹子的葉子裡面去發現——我這些東西都是大自然來的,不可能我去「發明」。
我自己覺得,藝術品沒有什麼抽象畫。都是從你的經驗、從大自然來的;或是從一個TV、一個小小沒拍好、在一個角落霧霧(台)那種感覺,也都可以變成一個藝術品。所以,我認為沒有什麼抽象的東西。
觀眾B:
您是怎麼把那些看不見、抽象的心靈感覺,轉化成具象的畫面?這應該是很多人很好奇的地方——為什麼藝術家能做到?有什麼訣竅嗎?
江賢二:
我一定要承認——藝術沒有那麼簡單,真的沒有那麼簡單。不是我在賣關子(笑),你看我搞了六十年、七十年,才這個樣子。如果我的個性不是這樣,我大概四十年前就放棄了。一人一條命。也可以說我比較能吃苦,但對我來說這一切都不是「苦」。因為我在追求我想要達到的藝術狀態。
但這條路真的不容易。我覺得自己很幸運——能活到八十幾歲,還能繼續創作、享受生活。如果我當年沒有搬到台東,三十年前、二十年前就離開這裡,我們今天就不會在這裡講這些話了。能走到今天,靠的不只是我自己,也靠很多人的幫助——包括從我搬到台東以後,許多年輕的夥伴、園區的團隊、嚴總裁(園區共同創辦人嚴長壽),還有公益平台文化基金會的支持。所以我說「沒那麼簡單」,是真的。但我能說這句話,是因為我很幸運,還能繼續講、繼續畫。
要當藝術家,不只是要有天分,更要有耐性、能堅持,也要吃得了苦。其實不只藝術,每一行都一樣。
觀眾C:
我第一次看到您的作品,是在 2020 年北美館的回顧展。那時候剛好是疫情期間,我去看展,非常震撼。我覺得您的早期作品和後來台東時期的作品差異很大,特別是在色彩上。我非常喜歡〈比西里岸之夢〉這件作品。想請問,當時創作這件作品的靈感是什麼?為什麼能畫出這麼打動人心的畫?
江賢二:
(笑)我先講個笑話。「比西里岸」這個名字啊,有一些我的粉絲真的跑去比西里岸(就是三仙台那邊)看,結果他們傳訊息跟我說:「老師,比西里岸什麼都沒有啊!」
我就笑著說——這就是藝術家的特權(笑)。就像我幾年前畫的《銀湖》系列,那只是我女兒在加州家旁邊的一個蓄水池而已。結果也有人跑去看,回來說:「銀湖也什麼都沒有!」
其實〈比西里岸之夢〉的起點很單純。那時候嚴總裁和公益平台團隊在那邊輔導一些原住民的小朋友,有一個「寶抱鼓」的團體,小朋友多是隔代教養,放學後由朱宗慶老師的團隊教他們打鼓。有一次總裁帶我去那裡看他們練習,我真的很感動。回來之後,我就開始創作這個系列。
不過我的習慣是這樣——我通常到要展覽前,才會幫作品取名字(笑)。那次展覽前一兩天,我想起那群孩子,就定名為〈比西里岸之夢〉。因為那段經驗對我影響很大。就這樣,很簡單。
觀眾D:
剛剛有朋友提到,從想像中去構思作品,而藝術家要把那些想像轉化為具象,其實是非常不容易的,我自己也深有同感。
但我想請教江老師的是——在您的作品裡,我看到很多充滿想像空間的畫面。我認為從具象走向抽象並不容易,讓觀眾能從畫中產生想像更是困難。所以我想問:當您在創作時,把具象的事物轉化成想像的畫面,讓觀眾有自己的詮釋時,您的心路歷程是什麼樣的?
江賢二:
我想用比較簡單的方式來回答——當然,還是沒那麼簡單(笑)。比較簡單的道理是:一個藝術家創作一件作品,不是「現在」我在想什麼,而是你一輩子心裡面的東西。很多人喜歡畫畫,很棒。但我鼓勵他們:「技巧,你跟老師學個一兩個月就夠了。」真正重要的,是你每天的生活、你的經驗、你的生命、你心裡面的東西。那些才是創作的養分,不是技巧。
所以,回答你的問題——一輩子你心裡面在想什麼,都會慢慢在你的每一件作品裡。不管形式怎麼樣、不管顏色用什麼,其實都是一樣的。
(觀眾插話:老師,您的意思是——畫就對了?)
對,對,繼續走就對了。這幾乎每一個人都一樣。
藝術家沒有什麼特別的。藝術家也是父母親生的,跟大家一樣,有一顆一樣的心。只是我們喜歡的、我們的passion(熱情)是要去做美的東西,跟醫生的passion完全是一樣的;只是你的職業不一樣,其實內心都是一樣的。這也呼應我剛剛講過的——很多人問我是不是有宗教信仰。最重要的是,我們每一個人、全世界的每一個人,都是互相關懷、愛與希望,這是最重要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