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在夏日的台東,陽光從海平線探出頭來,將整個東部海岸烘得發燙。江賢二園區也像被打開的顏料盒,熱氣中混著曬過草地的氣味,廣場上,遊客撐起藍色的〈海岸晨星〉陽傘、雞蛋花一朵朵綻放、狼尾草抽出細長的花穗,在風裡輕輕擺動。高士佛澤蘭的香氣吸引了蝴蝶盤旋。
江賢二把這座園區視為他「最完整、最大的作品」。他希望觀者看到的不是一件件獨立的創作,而是一個「整體場域體驗」,在這裡,繪畫、雕塑、建築、光線與自然互為空間的語言。

許多人好奇,一位長期專注抽象繪畫的藝術家,何時走向立體創作?他笑說:「這就是我的DNA。」高中起便對立體有興趣,大學畢業赴巴黎時,也曾進入雕塑工作室學習。「我從來不甘於只畫平面,總想讓作品走出畫布。」
從年輕時起,江賢二便被 Giacometti 雕塑中所創造的空間氛圍深深吸引,到東和鋼鐵駐村完成的《13.5坪》鋼雕;2020年北美館展出的《金樽》系列,用紙團創造平面中的空間、用鐵絲、鐵件創造虛、實結構 ;2022年在台東美術館以工地廢材拼組出《火與冰》、〈Henry〉;2023年高美館的《牧神的午後》,以透明浪板作為基底創作大型裝置。媒材不斷轉變,核心卻始終如一——他持續思考材料如何與空間、自然對話。

園區建築師林友寒說,江賢二對空間的感知極強。在園區首展「光、美與淨化」中,策展人南條史生選入江賢二在1970年代所創作的〈無題75-01〉與〈無題75-02〉,可見就已試圖突破平面、探索空間語彙。如今,這座園區終於給了他更多的機會,實踐那些長久以來盤旋心中的立體語言。
噴水池與空間的弧線
在盛夏炙熱的空氣裡,江賢二在園區廣場入口設計了一座圓形、水藍色的噴水池,為空間引入一股流動的涼意。「我希望人一走進來就能聽到水聲,看到清爽的顏色和造型,這就是為什麼我選擇了這種水藍色。」他說。
這個水藍色非常淺,帶著透明的光感。為了調出最接近理想的色調,合作廠商在高雄多次試漆、反覆調整。噴水池的水柱設計具備三種模式:水霧、直線、與散狀,每小時自動變換一次,在空氣中描繪出不同的弧線節奏,既可見、亦可聽,為園區增添了一層感官流動的層次。
一位國小四年級學生參觀後寫信給園區,說他從三樓德布西咖啡望下看噴水池時,水聲聽起來竟像是從頭頂傳來。原來,是三樓電梯遮雨棚的結構反射了聲音,讓人誤以為水聲是從空中灑落。這樣細膩的聽覺錯位,讓噴水池不僅是裝置,也成了一場聲音的遊戲。
圓形的設計並非偶然。從仙人掌植栽區、花叢配置、電梯遮雨棚、接待中心飲水區的圓盤,到戶外裝置《牧神的午後》的構形,圓在園區中反覆出現,構成一種視覺語言。這些弧線與清水模建築的直線對話,就像在空間中喘息,柔化了幾何,也拉近了距離。江賢二用秩序與節奏,讓園區在形式中變得可親。
〈虛與實〉
園區裡的戶外雕塑,並不是預先設計好、照圖施工的作品,而是根據江賢二在地形與自然環境中觀察、等待,然後以現有條件與法規限制,慢慢將想法轉化為實體。江賢二說:「有什麼條件就做什麼事。」他的作品都是依據現場狀況隨時調整,這也符合他幾十年來不僵化、隨時應變的創作習慣。
〈虛與實〉這件雕塑,座落在一塊大石頭上,上方有第三展覽廳外牆文字外框與廢材重新拼組而成。江賢二說:「我想讓那塊石頭跟作品結合,變成一件自然和藝術融合的東西。」雖然這是人所創作的作品,但依然保有自然的質地。
在《江賢二:以美淨化人心》一書中,作者吳錦勳如此形容第三展覽廳牆面的設計:「當清晨陽光照耀其上,不銹鋼字詞反射如亮光,遠看如閃動的星芒,近看可明辨字義,如同一張掛於天地之間的〈對永恆的冥想〉。」
而〈虛與實〉這件作品則背向東方。清晨,它隱沒在刺眼的強光之中,輪廓模糊;直到午後,陽光越過山巒從西側傾灑下來,細節才一點一滴浮現。無論在亮處或暗處,它所傳遞的,始終是江賢二心中那份對光、對自然、對靜默之美的希冀。
〈Paul and Henry〉
廣場中央,〈Paul and Henry〉以鮮明的黃色矗立其間。若說台東美術館的〈Henry〉是他為三歲孫子所創的作品,那麼兩年後完成的〈Paul and Henry〉,則是他再次為已年滿五歲的Henry所留下的祖孫記憶。〈Paul and Henry〉部分組件取材自早期的〈Henry〉,並融合園區建設期間從工地拾獲的鐵板、鐵條及各式建材邊角料,一塊塊拼組而成,彷彿以時間與空間交織出一段延續的親情對話。
「我記得〈Paul and Henry〉最大的弧線,直徑有五米。」江賢二回憶道。他在構思之初便清楚,這幾道大型弧線將為作品帶來空間中的流動感,使整體更顯開闊與自在。這件雕塑注入的親密情感的投射,使作品呈現出一種天真無畏、自由伸展的姿態。
為什麼選擇這麼強烈的黃色?江賢二說:「不管是灰、黑、黃,我的顏色都要有一種乾淨感。我說的乾淨,是一種透明——有些人可能不太懂,但我希望人看到這個顏色,會覺得它是透亮的、清澈的。」他補充:「其實我用的每個顏色,都是你每天在金樽看到的顏色。我們做的是藝術品,不是自然本身,但這些顏色,都是從自然來的。」
〈牧神的午後〉
戶外雕塑〈牧神的午後〉座落於園區中段,由一道道藍綠色鋼管構成。觀眾走近時,很容易被這些筆直的垂直線條吸引。江賢二說,這件作品的構想來自他對園區現場長時間的觀察——從東南、西北不同角度看出去的視線、背景與光線,一點一滴累積出這個形式。

「我們園區的大自然本來就很美,但從美學的角度來看,自然中的線條,大多是彎曲的、不規則的。除了海平面,很少有筆直的線條。」他特別強調,在創作〈牧神的午後〉時,要求每一根鋼管的垂直與水平都要極為精準。這樣的「人工秩序」正是他與自然對話的方式——讓作品看起來像是自然的一部分,但同時也清晰地宣告它是一件藝術品。就像一幅畫掛在牆上,無論色彩如何,都會被看見。
當人輕輕走過藍綠相間的鋼管,衣角不經意擦過時,便會發出細碎清脆的聲響,叮叮咚咚,如音符般灑落。也許這不是江賢二最初預設的表現,卻讓這件作品多了即興的樂句——與午後的蟬鳴交織在一起,彷彿牧神正隱身林間,吹奏著一曲悠然的短笛。
從〈虛與實〉與自然結合的再生、到〈Paul and Henry〉的童趣與力量,再到〈牧神的午後〉在自然中立起一組清晰秩序的垂直鋼管——這三件作品,正是江賢二在自然現場中與空間、材料的持續對話。
「能做一次人,真的很不錯」
每天從清晨五點,到傍晚六、七點,園區裡的光線、風、色彩都在變化。雕塑也隨著時間轉動,呈現出不同的樣貌。江賢二說:「那真的是千變萬化。時間不同、光線不同、風吹過的方向不同,雕塑看起來就會不一樣。」

園區北側的第二期工程正如火如荼進行,未來將規劃為雕塑公園,呼應江賢二長年對立體創作的熱情。他幾乎每兩天親自巡園,觀察現場,思考下一件作品該如何誕生、又要如何與這片土地對話。江賢二說:「人類從古至今,表達『美』的方法其實都一樣——作曲、詩、文學、建築、電影⋯⋯我希望有一天,別人在看我、寫我時,不要把我分那麼清楚。這些東西都叫藝術,都是希望能打動人心的東西。我用的媒材和形式不一樣,但其實走的都是同一條路。」
他更希望,每一位走進園區的人,無論是駐足欣賞雕塑,還是在某個角落靜靜看草葉隨風擺動,都能體會到:「生命其實很不錯,而且真的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。雖然這個世界有很多痛苦,但其實也沒什麼了不起。能好好做一次人,就很好了。」
「我在第三展廳上面寫下『人道、慈悲、愛』,那是我衷心的期盼。」他相信,這樣的信念是可以被傳遞的。只要慢慢來,朝著那個方向走就好了。